弘一法师，由翩翩令郎一变而为留门生，又变而为西席，而为道人，四变而为僧人。每做一种人，都异常像样。比如万能的优伶：起老生像个老生，起小生像个小生，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……都是“当真”的原故，声名白李老师人品上的第一特点。
　　
　　李老师人品上的第二特点是“多才多艺”。西洋文艺品评家评价德国的歌剧各人瓦格纳有这样的话：阿波罗(文艺之神)右手持文才，左手持乐才，分赠给凡间的文学家和音乐家。瓦格纳却兼得了他两手的赠物。意思是说，瓦格纳能作曲，又能作歌，以是做了歌剧各人。拿这句话评价我们的李老师，其实还不足用。李老师不单能作曲，素食，能作歌，又能作画、作文、吟诗、填词、写字、治金石、演剧。他对付艺术，差不多全般皆能，并且每种都很精彩。专门一种的艺术家多半不及他，向他进修。
　　
　　作曲和作歌，读者可在开明书店出书的《中文名歌五十曲》中窥见，这集子中，载着李老师的作品不少，每曲都四处赞颂。他的油画，大部门寄存在北平美专，此刻或许还在北平。写实风而兼印象派笔调，每幅都很妥当、精到，为我国洋画界可贵的佳作。他的诗词文章，载在以前出书的《南社文集》中，典雅奇丽，不亚于苏曼殊。他的字，工夫尤深，从前学黄山谷，中年专研北碑，得力于《张猛龙碑》尤多。暮年写佛经，脱胎化骨，自成一家，轻描淡写，毫无烟火气。他的金石，同字一样秀美。出家前，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荟萃起来，藏在西湖上“西泠印社”石壁的洞里，洞口用水泥封好，题着“息翁印藏”四字(此刻大概已被日本人偷去)。他的演剧，是中国话剧的鼻祖。总之，在艺术上，他是无所不精的一个作家。艺术之外，他又曾研究理学(阳明、程、朱之学，他都做过工夫。其后由此转入玄门，又转入释教的)，研究外国文。……李老师多才多艺，一通百通。以是他固然只教我音乐图画，他所善于的却不止这两种。换言之，他的传授图画音乐，有很多其他涵养作配景，以是我们不得不崇拜他。
　　
　　借夏丏尊老师的话来讲：他做西席，有人品作配景，比如佛菩萨的有“后光”。以是他从不威胁门生，而门生见他自生畏敬;从不严责门生，而门生自会勤奋。他是实施人品作用的一位大教诲家。我敢说：“自有学校以来，自有西席以来，未有盛于李老师者也。”
　　
　　年青的读者，看到这里，大概要产生这样的疑念：“李老师为什么不做教诲家，不做艺术家，而做僧人呢?”
　　
　　是的，我曾听到很多人发这样的疑问。他们的意思，或许觉得做僧人是迷信的、悲观的、暴弃的，痛惜得很!倘不做僧人，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诲不少的人才，创作不少的作品，这才有功于世呢。
　　
　　这话，近看是对的，远看却差池。用低浅的目光，从世俗风俗上看，办教诲，建造品，实其着实的奇迹，虽然比做僧人有功于世。远看，用高远的目光，从人生基础上看，宗教的崇高巨大远在教诲之上，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：一样平常所谓释教，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释教的本意。一样平常佛寺里的僧人，着实是另一种稀疏的人，与真正释教毫无相关。因此，众人对释教的误解，越弄越深。僧人多半以念佛、念经、做道场为业务，居士多半想拿佞佛来换得凡间名利敬服，甚或来生福报。
　　
　　尚有一班爱情失败、经济休业、作恶犯法的人，走投无路，遁入佛门，以空门为遁迹所。于是乎不曾认明释教实情的人就排出释教，指为悲观、迷信，而非打垮不行。歪曲的释教应该打垮;但真正的释教，崇高巨大，胜于统统。
　　
　　读者只要深究自身的意义，便可信托这话。譬如为什么入学校?为了欲得教化。为什么欲得教化?为了要干奇迹。为什么要干奇迹?为了满意你的人生欲望。再问下去，为什么要满意你的人生欲望?你想了一想，一时找不到按照而难于复原。你再想一想，就会感到迷惑与虚空。你三想的时辰，大概会感到苦闷与悲伤。这时辰你就要求教“哲学”，和他的老兄“宗教”。这时辰你才信托真正的释教高于统统。
　　
　　以是李老师放弃教诲与艺术而修佛法，比如出于幽谷，迁于乔木，不是痛惜的，正是可庆的。(摘自:《丰子恺自传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