护生画集 我家的屋子——缘缘堂——于去冬吾乡失守时被敌寇的烧夷弹焚毁了。我率全眷避地萍乡,一两个月后才知道这动静。其时避居上海的同亲某君作诗以吊,内有句云:“见语缘缘堂亦毁,众生大难佛无灵。”第二句下面注明这是我的老姑母的话。我的老姑母本年七十余岁,我出亡时苦劝她偕行,未蒙应承,至今尚在失地中。五年前缘缘堂缔造的时辰,她老人家镇日拿了史的克(拐棍)在基地上代为擘划,在工厂中代为巡视,三寸长的小脚经常遍染了泥污而回到老屋子里来用饭。现在看它被焚,怪不得要悲痛,而叹“佛无灵”。最近她有信来(托人带到上海友人处,转寄到桂林来的),末尾说:缘缘堂虽已全毁,但烟囱尚齐备,耸立于瓦砾场中。此是人烟不绝之象,未来还可做人家。 缘缘堂烧了是“佛无灵”之故。这句话出于老姑母之口,入于某君之诗,原也泛泛。但我却有些反感。不指摘某君头脑差池,也不是品评老姑母话语说错,其实是慨叹一样平常人对付“佛”的误解,由于某君和老姑母并不信佛,他们是一样平常凭证所谓信佛的人的生理而嗣魅这话的。 我十年前曾从弘一法师学佛,而且食斋。于是一样平常所谓“信佛”的人就称我为居士,引我为同道。因此我得接交不少所谓“信佛”的人。可是,十年以来,这些人我早已看厌了。偶然我真懊丧自已食斋,我不屑与他们为伍(我受先父遗传,一生不吃肉类。故我的食斋半是心理相关。我的子女中有二人也是心理的食斋,吃下荤腥去要吐逆。但那些人觉得我们同他们一样,为求利而食斋。同他们辩,他们还觉得客套,真是冤枉。以是我偶然懊丧本身食斋,被他们引为同道)。由于这班人大都利欲熏心,丑态可掬。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宽大慈悲的精力,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!他们的念经食斋,全为求私家的幸福。比如贩子拿资本去求利,又比如敌国的俘虏背弃了他们的搭档,向我军官跪喊“老爷饶命”,以求我军的厚待一样。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,我毫不阻挡。可是,只求本身一人一家的幸福而掉臂他人,我瞧他不起。得了些小自制就津津乐道,引为佛佑(抗战期中,靠念经而得安全避祸者,时有所闻);受了些小丧失就怨天恨地,叹“佛无灵”,真是“阿弥陀佛,罪过罪过”!他们通常都食斋、放生、念经、诵经。但他们的吃一天素,但愿获得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酬金。他们放一条蛇,但愿活一百岁。他们念经诵经,但愿个个字酿成款子。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,说的都是果报:或人长年食斋,邻家都烧光了,他家毫无丧失。或人念《金刚经》,匪贼洗劫时独不抢他的。或人无子,信佛后索得一男。或人痔疮发,念了“大慈大气馁世音菩萨”,痔疮立即断根……另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。这完满是同佛做交易,靠佛图利,吃佛饭。这真是所谓:“群居终日,言不及义,好行小惠,难矣哉!” 我也曾食斋。但我以为食斋吃荤真是小事,无关概略。我曾作《护生画集》,劝人戒杀。但我的护生之旨是护心(其义见该书马序),不杀蚂蚁非为敬重蚂蚁之命,乃为爱惜本身的心,使勿养成凶狠。顽童无故一脚踏死群蚁,此心放大起来,就可以坐了飞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。故凶狠心不行不戒。由于所惜非动物自己,故用“仁术”来掩耳盗铃,是无伤的。我所谓吃荤食斋无关概略,意思就在于此。肤见的人,执着小体,斤斤谋略:洋蜡烛用兽脂做,故不宜点;猫要吃老鼠,故不宜养;没有雄鸡交合而生的蛋可以吃得……这样地钻进牛角尖里去,真是好笑。若掉臂小失大,能以爱物之心爱人,原也无妨,让他们钻进牛角尖里去碰壁吧。但这些人每每利欲熏心,有我无人;又每每以此做交易,以此图利,靠此用饭,轻渎佛法,很是可恶。这些人的确是一种疯子,一种惹人讨嫌的人。以是我瞧他们不起,我懊丧本身食斋,我不屑与他们为伍。 真是信佛,应该领略佛陀四大皆空之义,而屏除私利;应该领会佛陀的物我一体,宽大慈悲之心,而护爱群生。至少,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之道。爱物并非敬重物的自己,乃是爱人的一种根基操练。否则,素食,就是“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黎民”的齐宣王。上述这些人,对物则憬憬敬重,对人世痛痒无关,已经是循流忘源,见小失大,本末颠倒的了。再加之于本身唯利是图,这真是此间一等愚痴的人,不该该称为佛徒,应该称之为“反佛徒”。 由于这种人间间许多,以是我的老姑母望见我的屋子被烧了,要说“佛无灵”的话,以是某君要把这话收入诗中。这种人或许是想我曾经食斋,曾经作《护生画集》,这是一笔大资本;拿这笔大资本同佛做交易所获的利,至少应该是别人的屋子都烧了而我的屋子毫无丧失。自制一点,应该是我不必躲避,而仇人的炸弹会避开我;或竟是我做汉奸蓬勃,再添造几间新屋子和老婆享用,正规军都不冒犯我。今我没有获得这些好处,只落得家破人亡(逃亡也),百口十口漂荡在五千里外,在他们看来,这笔买卖大蚀其本!这个佛太不讲公正买卖营业,安得不骂“无灵”? 我也来同佛做交易吧。但我的买卖经和他们差异:我觉得我这次交易并不蚀本,且大得其利,佛事实是有灵的。人生求好处,谋幸福,无非为了要活,为了“生”。但我们还要求比“生”更珍贵的一种对象,就是昔人所谓“所欲有甚于生者”。这对象是什么?通常难于说定,此刻很轻易说出,就是“不做亡国奴”,就是“抗敌救国”。与其不得这对象而生,甘愿得这对象而死。由于这对象比“生”更为珍贵。此刻佛已把这宗最珍贵的货品交付我了。我这交易难道大得其利?屋子不外是“生”的一种附饰罢了,我得了比“生”更贵的货品,失了“生”的一件小小的附饰,有什么痛惜呢?我自制了!佛事实是有灵的。 叶圣陶老师的《抗战周年漫笔》中说:“……我在苏州的家屋至今没有毁。我并不由于它没有毁而感到欢欣。我但愿它被我们游击队的枪弹打得七穿八洞,我但愿它被我们正规部队的大炮轰得尸骸无存,我甚而至于但愿它被逃命无从的寇军烧个干干净净。”他的屋子,传闻建成才两年,并且比我的好。他云云不吝,必然也得到那样比屋子更珍贵的对象在哪里。但他并不食斋,并不作《护生画集》。即他没有下过那种资本。佛对付没有资本的人,也把珍贵货品交付他。这样看来,对佛交易这种资本是没有效的。事实,对佛是不行做交易的。 (丰子恺 1938年7月24日于桂林) (责任编辑:admin) |